时成逸泪流满面,“夏儿,我不配!”
正直高洁,这四个字像一个耳光抽在他脸上。
女儿学岑鸢说话的样子,也刹那间浮现在脑海,“读书让人知荣辱明事非,遇事善分析,拥有处变不惊的强大内心。”
他曾经何尝不是以“知荣辱明事非”来要求自己?
正直高洁,松柏品性。
读圣贤书,走光明路。
他甚至不屑用讨好谁的手段拉关系,所以仕途一直停滞不前毫无寸进。
因为他相信,有能力的人终有一天会被看见。
他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狭隘卑微?恶念一生,就变成了魑魅魍魉。
时成逸在这一刻,深深明白了女儿时安心为何会在乖巧了十几年后,忽然变得面目全非。
就是因为钻牛角尖,生了恶念,看谁都有恶意。
时成逸惊出一身冷汗。
醍醐灌顶。
他也差点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啊!他竟在心里对皇上都生出了怨念。
他是怎么敢的?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是怎么敢在心里生了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还好,在他没干出像女儿时安心那样的蠢事拖着全家赴死之前,被时安夏点醒了。
时成逸羞愧万分,沙哑着声儿,“夏儿,谢谢你。”
他看不到的是,时安夏早已泪流满面,心如刀割。
因为是她心目中一向“正直高洁”的亲人,向她的爱人射出了最锋利的箭。
整个北翼因他背上了过河拆桥不仁不义的骂名!
她的爱人到现在,提起往事都会痛到昏迷……而她还得忍着悲痛,在悬崖边上拉他一把。
正如她所说,眼前的男人对她恩同再造。她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
人生最酣畅之事,便是快意恩仇。最两难之事,却是爱不得,恨不得,心怨之,却又无法坐视不理。
时安夏忍着满心的痛楚缓缓站起身,“今儿年三十,是家人团圆的日子。三叔四叔他们都会到。您是家里最重要的人,万不能缺席。大伯父,夏儿在侯府等您来主持大局。至于黄嬷嬷等人,先晾着吧。”
时成逸但觉一张老脸羞得无处安放。
他自己家里现在是鸡飞狗跳,一地鸡毛,还有什么资格主持大局?
又听时安夏道,“云舟弟弟和雪儿妹妹都一直以您为骄傲,还望大伯父不要让他们失望啊。”
说完,她便隔着屏风行了个万福礼,退出屋去。
高帽子一顶又一顶压下来,时成逸重重躺倒在床,盯着帐顶发呆。
时安雪探头探脑,隔着屏风喊了好几声,“父亲,父亲……”
时成逸连忙擦了把眼睛,坐起身穿好衣裳,才道,“雪儿进来。”
时安雪闻言,绕过屏风就扑进了父亲怀里,一下子哇哇哭起来,“父亲,父亲,雪儿好难过啊。”
时成逸紧紧实实把女儿抱坐在腿上,替她擦去眼泪,“雪儿怎么难过了?”
时安雪仰起带泪的小脸,“柳枝说,她以后会做姨娘。像二姐姐的娘那样给父亲做妾!她还嘲笑雪儿笨,说雪儿无知……父亲,雪儿不笨的。雪儿就是知道,她做不成姨娘。父亲您说是不是?”
如果女儿在时安夏进来之前问这话,时成逸自是心烦意乱。
可现在不同了。他心里已有了打算,十分肯定地回答,“雪儿不笨,我女儿聪明得很。父亲过两日就让她们离府,不许她们住进来。”
时安雪惊喜地提高了声音,“当真?父亲不骗雪儿?”
“当然,父亲什么时候骗过雪儿。读书除了教人明辨是非,还教人一诺重千金。”时成逸伸出手指头,“打勾!”
时安雪伸出白嫩嫩的小指勾住父亲的手指,“打勾!雪儿一定努力读书,像父亲一样做个明辨是非还一诺千金的人。”
这高帽子!时成逸老脸通红。
门外的于素君沉默着转过身,回房收拾东西去了。
她作为大房主母,应该早到侯府帮忙的。
这是魏采菱一个新妇第一年操持这么大个家的团年夜,她本应头两日就过去帮忙。却因着家里这些烦心事,她消极躲了懒。
于素君其实脑子非常清醒,并不沉溺在情情爱爱里头。
得与夫君恩爱,自是美事。不恩爱,也不耽误她撑起儿女的一片天。
她想得非常清楚,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处理黄嬷嬷祖孙。
如果夫君一力护着,她没办法施展。但如今夫君松了口,她就有的是手段收拾人。
至于夫君的爱……她从嫁进这个家就没真的奢望过。她本就只求一瓦遮身,是他给了她这一瓦,她便敬他为天。
往后,也就为天吧。
往日的恩爱如同烟云飘散,她再不奢望。
她非不能容人之人,就像对待姨娘丁香,她向来也是客客气气,从未苛待。
她只是不能容下黄嬷嬷祖孙这样不安分的搅家精而已。任何让她家乌烟瘴气的东西,都是她的敌人。
脑子里这般想着,手上丝毫未停。于素君收拾停当转过身时,便看见时成逸站在门口,一脸愧意。
他沉沉落下几个字,“素君,对不起。”
于素君默了一瞬,只道,“夫君收拾好了?早些去侯府吧,别让大家等。”
时成逸以为于素君听到他道歉,会哭成泪人儿,却万万没想到她会这么冷静,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他觉得自己还应该解释一下,“素君,那日我说了浑话,你别放在心里。”
于素君利落点头,“好,我没放心里。”
时成逸:“……”
这感觉真是要窒息了。
“你知道,吵架的时候,都是不过脑子的话。”时成逸继续艰难解释。
于素君抬眸,认真道,“其实有没有可能,不过脑子的话才是真心话?”
时成逸对于素君的疏离十分不适应,“不,不是这样……”
“既然话说到这,那我便与夫君多说几句。”于素君仍是快人快语,“对于时安心,我是拿她当亲生女儿对待的。但亲生,和不是亲生,养起来本来就有差别。这个想来不必我说,你也应该知道。”
“我说了,我相信你……”
“不,”于素君打断时成逸的话,“可我不能对时安心的人生负责。我怕落埋怨,怕哪日时安心嫁得不好,你骂我,她的外祖家骂我,她也骂我……”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不是自己的责任,少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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