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昭狱。
这是一间看起来很普通的刑房,这里曾经暂时关押过很多普通的犯人。
哪怕他们犯下的案子在当时也曾轰动一时,可当徐绩住进来后他们也就都变得平凡了。
徐绩看到叶无坷的那一刻似乎很开心。
虽然并不知道,他在此时为什么还能开心的起来。
叶无坷一进门就直奔徐绩,徐绩以笑脸相迎的时候他的右手已经捏住了徐绩的脸。
徐绩的笑容随即扭曲,因为那个家伙捏着脸来回拉扯了几下。
“不怪你无礼。”
徐绩被叶无坷把老脸拽的生疼,但还是体贴的说了一句不怪你。
没有在徐绩脸上拽下来什么东西,并没有出乎叶无坷的预料。
但他还是难免有些失望。
因为他还是不认为,真正的徐绩会如此轻易的进了昭狱。
“若非你来,我都快忘了你还是廷尉府的千办。”
徐绩温和道:“只记得是你为国扬威的鸿胪寺卿,威震南疆的西南招讨使。”
叶无坷道:“我倒是不记得徐相善于拍马屁。”
徐绩笑笑,并未对这句话有什么反驳,也不介意。
他看起来真的还是那个坐镇朝堂的宰相大人,没有一点儿阶下囚的萎靡不振。
叶无坷在徐绩对面坐下来,刚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徐绩却微微摇头。
“等一等。”
叶无坷好奇起来:“徐相要等什么?等别人来?”
徐绩笑道:“等消息来。”
叶无坷更好奇:“徐相的意思是会有一个对你来说有利的消息来?”
徐绩嗯了一声:“会的。”
叶无坷道:“我可能在长安城不能停留太久,徐相的好消息我还能等到吗?”
徐绩说:“我跟你说等一等,那你自然能等到。”
他语气依然温和:“我做官这么多年最不喜欢做的事就是等人,也不喜欢让人等我,所以叶部堂应该不会等太久。”
叶无坷:“行,那就陪徐相等一会儿。”
他回头吩咐道:“给徐相来一壶茶,给我来一些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门外的廷尉立刻答应一声。
结果消息来的比廷尉上茶的速度还快些。
门吱呀一声开了,高清澄站在刑房门口给了叶无坷一个眼神。
叶无坷起身出门,高清澄轻声说道:“满城风雨。”
叶无坷问:“多大风雨?”
高清澄示意他到一边说话。
“就在不久之前,长安城里有人到处张贴告示。”
高清澄道:“告示的内容是当朝宰相徐绩,因为自知罪孽深重所以到廷尉府投案自首。”
“上边还写明了他到底如何罪孽深重,其中一条和你有关。”
高清澄一伸手,旁边的廷尉地上来一份刚刚送过来的告示。
叶无坷展开之后看了几眼,眼神就有了些变化。
告示上说,徐绩投案自首是因为这些年日日承受煎熬。
他说他所犯的案件,是关于当年大将军唐安臣的谋逆案。
徐绩告诉全城百姓,当年的案子其实另有隐情。
大将军唐安臣是被人陷害,并非真心谋逆。
而徐绩为了尽快安顿民心,为了尽早稳定朝局,所以下令结案,将唐安臣以谋逆罪名论处。
他在告示上说,后来他查到唐安臣实则是被一群试图谋逆的人以黑膏毒害。
在他知道后本该重新审理此案,可因为种种原因始终拖着没办。
不久之前,他又查到在西南试图谋反的一群逆贼就是毒害大将军唐安臣之人。
而查办此案的正是唐安臣的儿子:叶无坷。
看到这的时候,叶无坷的脑子里都嗡了一声。
朝廷从来都没有对外宣布过叶无坷身份,虽然如今满朝文武已人人都知道他是唐安臣之子。
可百姓们并不知道。
百姓们只知道他是从大宁辽北道边疆一个穷苦小村子里走出来的少年。
都把他当成是普通人家出身的奇才。
叶无坷也因此而得不少百姓钦佩敬仰,都觉得叶无坷是自己人。
不代表任何豪门,不代表任何世家,不代表任何权力。
可徐绩一张告示,把叶无坷的身份挑明了。
接下来徐绩在告示之中告诉百姓,叶无坷查办此案也算天理循环。
所以他打算投案,将这个旧案交给叶无坷来审理。
如此,也能让叶无坷为他冤死的父亲尽一份力。
“有点歹毒啊。”
叶无坷看完之后居然还能笑笑,虽然刚看到的时候确实被震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让人知道我出身,百姓们对我的信任也就差了些。”
“陛下尚未宣布罪臣之后也可入仕,他先用这样的方式告诉百姓。”
叶无坷叹道:“果然是老狐狸。”
他这样的反应让高清澄稍稍安心。
她轻声说道:“如今舆情未起,可先看看再说。”
叶无坷笑了笑道:“不必看看再说,我去请示陛下,明日就找个热闹地方与百姓见见。”
高清澄嗯了一声:“这样也好。”
不知不觉间,这少年已无她刚认识时候的青涩。
或许是因为在鸿胪寺里做事时间久了,在处事上也就眼界更广。
如果是刚离开无事村那会儿,徐绩这般安排一定会让叶无坷愤怒。
“早晚要说的事,不如我自己来说。”
叶无坷笑着对高清澄说道:“现在再接着去会咱们的徐相。”
他朝着高清澄比了一个大拇指:“莫担心,我强的离谱。”
高清澄被他逗笑,也比了一个大拇指:“稳如老狗。”
叶无坷瞥了她一眼,转身回到刑房。
见到叶无坷归来,徐绩脸上的笑意更浓。
不等叶无坷落座,徐绩就笑呵呵的说了一句:“不客气。”
叶无坷也笑呵呵的说道:“徐相为了我如此良苦用心,倒是真的该说一声谢谢。”
徐绩已先说了一声不客气,本以为叶无坷会生气却没料到叶无坷竟是毫不在意。
这少年心性,已远非是徐绩认为的那般境界。
当初叶无坷第一次进相府见到徐绩的时候,可是压不住那心境之中烧起来的火气。
此时此刻,这少年还是原来模样却早已不是少年心智。
“徐相不仅高风亮节。”
叶无坷把手里的告示放在桌子上:“做文章这遣词用句也是真的妙哉。”
“尤其是这句。”
他指了指告示上的一行字:“徐相在案情查明之后,甘愿辞去相位,于长安城内做一不食俸禄的扫街老吏,无论寒暑,不管风雨,打扫长安街道。”
徐绩笑道:“天下妙句,皆出自真心本意,虚情之文,虚浮造作。”
叶无坷点头表示赞同:“徐相如此诚心实意,长安百姓不会不答应,陛下都不能不答应。”
徐绩道:“做一扫地老吏是我心愿,还要看陛下准与不准。”
叶无坷道:“民心所向,徐相担心什么,必会心愿有成。”
他往前拉了拉椅子:“正好我明日要在长安城内召百姓集会说一说案情的事,徐相心意我会帮你再多问百姓一次。”
徐绩眼神马上就飘忽了一下。
“叶部堂要召百姓集会?”
“对啊。”
叶无坷道:“我听闻之前朝廷要审张汤的案子,徐相想出一道妙计来。”
“请长安城内士绅,四海堂内弟子,以及满朝文武到书院里辩论。”
“那是因为张汤地位特殊,处置起来格外棘手,将如何定性之事交予悠悠众口,徐相这一计让人拍手叫绝。”
徐绩眼神又飘忽了一下。
叶无坷说的可不是什么他想出来的妙计,是张汤反将了他一军之举。
“徐相地位高于张汤。”
叶无坷继续说道:“况且徐相与案件相关之处更是情有可原,所以交予悠悠众口对徐相更为有利。”
“常言说法不违民心,律不离民意,徐相光明磊落,百姓们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他指了指那告示:“如今长安城盼着朝廷还徐相清白之身,若非是我今日方回,我今日就想召百姓集会了。”
徐绩沉默片刻后说道:“叶部堂一心为公令人钦佩。”
叶无坷道:“说是为公不假,但更多是为徐相考虑。”
“我自离开山村便一直听闻,天下为公者首推徐相。”
“如果让徐相因为这样一桩小事就身陷囹圄,又或是真如徐相所言去扫大街......我于心不忍。”
说到这,叶无坷道:“刚才徐相说我一心为公,其实我都是受徐相影响。”
“我才为官两年不敢懈怠,徐相为官数十年为相二十年都未曾懈怠。”
“为了公事徐相不顾家庭,以至于独子出走至今下落不明。”
“身边已无可依靠之人,再落得个打扫街道的下场谁能不心疼?”
“徐相教子有方,您的孩子早早离开家门自谋生路,不给徐相添麻烦,不给朝廷惹是非。”
“事事处处,徐相实在是朝臣之楷模,是......”
徐绩:“叶部堂倒不如直接骂两句脏话。”
叶无坷装作惊讶:“为什么?”
他看着徐绩:“徐相何出此言?”
徐绩道:“叶部堂何出此态?”
叶无坷笑呵呵的看着徐绩,也不说话了。
徐绩道:“都说山野出身之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吃亏,因为穷苦之地的人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吃一点亏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巨大损失。”
“越是穷苦出身,这种不肯吃亏的性子就越明显,哪怕是在言语上亦是如此,叶部堂觉得对还是不对?”
叶无坷:“都说不忠只是只要有一次就有无数次,徐相对此言又有何看法?”
不等徐绩说话,叶无坷继续说道:“我们村子里的人没什么见识,说话偏激。”
“我的长辈们总说,不忠之人,一次不忠终身不用。”
他问徐绩:“徐相觉得这话偏激吗?”
徐绩看着叶无坷,叶无坷也看着他。
两个人此时根本不像是什么大人物,更像是在斗气的没什么城府没有风度的小人物。
“叶部堂伶牙俐齿,了不起。”
“徐相谬赞了,我嘴笨的很。”
叶无坷笑道:“好在,我在外边见人多,说话的机会多,嘴笨可以靠说得多来弥补。”
说到这叶无坷起身:“不打扰徐相清净,明日我再来和徐相说说百姓是如何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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