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幽深,黑云笼月,月光被隐没了下去,不见星光,乌沉如墨。
只余殿中灯影朦胧。
乌明鹤挥退殿中所有人,站到她的身前,伸出手,慢慢摩挲着她的面颊。
轻轻柔柔的,指节一点点向下,缓缓抚上她的修长如鹤的颈,冷白如玉的锁骨。
最后停在她的腰侧,那衣袍的祍带上。
陆温眉头微蹙,用余光去瞧帝王身后的屏风。
虽无明影,却有衣衫窸窣,雪刃冷寒之意。
她只能保守的猜测,屏风后,是数以百计的天子卫队精锐。
前一刻,他还与盛飞鸾鹣鲽情深,如今,却紧紧攥着她的裙祍,作出一副荒唐浪荡的景象。
偏偏,她孤身入宫,若有反抗,必定死无全尸,还会连累自家兄长。
她由南入北,途径三月,夏去秋来,枝头枫红。
隔着不算轻薄的衣衫,她察觉到,他的手掌,时动时静,动时缓慢摩挲,静时衣佩蝶纹深陷掌心。
他的犹疑,给了她重新梳理此间事的机会。
他的荒唐之举,在试探自己,也在激怒旁人。
她冷静下来,单膝一跪,神容平静:
“陛下想必知道,我在南凉,曾是人人可欺,人人可辱的娼妇。”
乌明鹤沉默半晌,抬起头,语气清淡:“哦,然后呢?”
“陛下当真,要宠幸一个妓子么?”
乌明鹤不为所动,只是淡淡一笑:“朕若不知你是妓,何须受朝堂小儿责骂数百日?”
“陛下明知我是妓,污臭难闻,污浊不堪,还要自降身份?”
乌明鹤勾唇一笑:“鸳鸯成双,红莲相叠,本就天理人欲,何来自降身份?”
“况且,朕今日饮了酒,酒力渐浓,春情思荡,顾不得别的。”
陆温垂眸,眸底幽冷:“那慧贵妃娘娘呢?”
乌明鹤怔了怔,将手挪了回去,坐回椅上,曲指敲了敲身后的屏风,说:
“无聊,无趣,都这样了,还不出来。”
屏风微曲,半晌,那道不动如山的清雅身影,终于缓缓绕过屏风,来到了二人面前。
他垂着眼,朝乌明鹤行跪拜之礼,行完礼,起了身,不置一词,立于旁侧,眼睫低覆,始终不看她。
陆温也是一怔,也埋下头。
她依旧跪着,灯影摇动,只瞧自己匍匐在地的影子。
一人跪,一人站,一人柔韧,一人默然。
分庭抗礼,宁折不弯。
乌明鹤幽幽凉凉道:“二哥,怎么,不认得南朝的郡主了么?”
谢行湛面无表情:“认得。”
乌明鹤道:“你当初若不回临松,这会儿,和陆女,都该有上两个孩子了吧。”
他神色冷淡,轻描淡写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乌明鹤又道:“王侯之家,谁人不是三妻四妾,唯你连个正妃也无,朕本以为,你是和陆家这位……”
说罢,他止了话语,转头来问:“陆家姑娘,你是几时生辰?”
如今是仲秋时节,入了冬月,她便年满十九了。
陆温怔了怔,答:“回陛下,是冬月初六。”
乌明鹤笑了笑,又将视线挪回谢行湛的身上:
“和这位陆家姐姐一时置气,没想到,你竟这么狠心,连朕要将她收入后宫,都不愿出来相见。”
“朕还想,将陆家姐姐赐予你做……”
“嘶,正妃怕是不行,那群顽固迂腐的老头子,定是不肯的,做个贵妾,倒还使得。”
谢行湛握在袍下的指节微微一颤,默然不语。
陆温唇角淡淡含笑:“陛下,民女娼女之身,污浊不堪,怎堪为王府贵妾。”
乌明鹤年轻气盛,不以为然道:“这有何难,礼部陆永,也算是个体面的官儿。”
“恰好家中有个一早便送去道观的庶女,将你记作他的那个弱不禁风,在道观养病的女儿,不就行了?”
陆温怔了怔,再次叩首:“民女身份低贱,还请陛下三思。”
乌明鹤唇角一勾,顽劣的朝陆温眨了眨眼:“说起来,你们二人,是谁先不要谁的?”
陆温额触冷砖,又听乌明鹤冷不丁说了这话,简直连头也不想抬。
这个陛下,着实太热心肠了些。
“陛下。”
谢行湛望着地上幽幽袅袅的身影,他依稀能勾勒出地上华服锦袍,云鬓楚腰的模样。
他也闻到了似有血渍,浮于她的腰背丝缎之处,晕染一片,想是伤势颇重。
他挪开眸光,低垂羽睫:“臣还有公务。”
“哦。”乌明鹤挑了挑眉,“朕一片好心,换你一句还有公务?”
谢行湛默然不语。
乌明鹤冷哼一声:“退下。”
谢行湛拱手,挪开步子,往殿外退去。
“传刑部侍郎苏宛。”
太监领旨,退出殿门,又将早已侯立殿外的苏宛迎了进去,恰巧与谢行湛相逢而过。
谢行湛顿住步子,立于原地不动了。
乌明鹤再一招手,唤陆温起身,温声道:
“本欲叫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只是强逼迎娶这事儿,朕做不来,若二哥不可,陆姐姐看,苏大人可好?”
陆温羽睫低垂,轻声道:“陛下,奴婢已定夫家。”
乌明鹤微惊:“是谁?”
“南凉,安王殿下,宋兰亭。”
乌明鹤语气从容:“哦,也算是朕的表兄了。”
陆温顿了顿,勾出得体的微笑,补充道:“我与王爷,两心相许,白首不离,赐婚一事,还请陛下作罢。”
乌明鹤又道:“那么,你此次入临松,是为了探听消息?还是为了传递消息?”
终于步入了正题。
帝王前次几问,语调都是极温和的,而这个问题,看似漫不经心,语调轻柔,实则危险至极。
她的身份,太特殊了。
一个降了北,却毫无实权,受人打压的兄长。
一个敌国皇室的未婚夫婿。
若他心肠再狠毒些,便可当场将她以“南凉谍探”之由,暗中赐死,抑或捕捉,用于胁迫南凉权贵高层。
而她笑着答,毫无冠冕之语:
“听闻陛下颁布了新政,设东西南北四署,允女子入四署,允女子读四书,待结业,还可入朝科考。”
“民女慕名而来,想请陛下开恩,允民女入读四署。”
乌明鹤一改方才的温润如玉,眼神瞬间变得凌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乌明鹤眉头轻蹙:“你凭什么认为,你是南凉人,朕却要大发慈悲,允你入北弥官场?”
陆温低声道:“若民女得中,哪儿也不想去,只想进工部,入水部司,掌水渠营造工事。”
乌明鹤眉头蹙得更深,凤眼微眯,越发仔细的打量起陆温来:
“你是说,你由南叛北,只是想找个边缘的官儿做做?”
陆温低声道:“并非叛国,陛下。”
“也并非只是个边缘的官儿,陛下。”
她顿了顿,抬起头:“家,我已经没有了,国与国之间的战事,也并非我一介小女能够左右。”
“我如今所思所想,只想入泽丘,平水患。”
泽丘,与苍梧边郡相邻,苍梧是大漠黄沙,烈阳照照,寸草不生。
唯一的水源,便是戈壁上一处日月清潭,供给百姓尚且不够,何谈灌溉良田。
而相邻之地泽丘,却是绿草茵茵,绿洲频频,只因南面是一条横跨数里的九曲江河。
浪淘风簸,奔腾万里,灌溉农田,滋养民生。
然,事总有多面性。
一至桐秋桂月,连绵阴雨,数月不停,雨量过甚,水患猖獗,将农田,瓦舍,冲至一片荒芜,积水高至膝骨。
要数十城镇,数万百姓,齐齐迁移,待梅雨季过,再行归家。
方竹村是如此,泽丘,亦是如此。
无论南北,百姓至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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