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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去衣


裕丰帝冷嗤一声:“十二年间,朕召他回中都述职,他竟足足拖了二十日,可知不把朕的诏令放在眼里。”

“十六年间,茂县一仗,竟问朕要起比往年多三倍的口粮!朕一问,才晓得瞒着户部,又大张旗鼓的扩了三万军!”

“这三万军士,究竟是姓陆,还是姓宋?”

“陆祁这些年,若非要钱要粮,可曾入过中都?只怕做他的异姓王爷,逍遥得很呐!”

戚无涯道:“陛下不是不知道,北弥在边塞附近增设了二十万兵,而西郡营兵只有八万,上书至陛下时,陛下只说国库空虚,不便增兵劳民伤财,驳了回去。”

“北弥虎视眈眈,铁蹄一旦南下,边塞必将失陷, 那时,南凉危矣!陆祁增兵,是为南凉计!”

裕丰帝冷笑道:“陆家一案,与北通敌之罪属实,三法司已按国法处置,何处蒙冤?”

戚无涯扬声道:“陆家既按国律查办,那太子之罪,按南凉律法国规,该如何惩治?”

裕丰帝五指紧扣,面色极其难看。

戚无涯又道:“莫非石崇每年的供奉,不是经由吴若海的古董铺子,倒了一手,再交纳东宫?”

“莫非他灵泉宫的刺客,不是出自皇后一族?”

“莫非那五名替换密信的死士,不是他杨玄泠,打入西北三军的钉子?”

裕丰帝怒火中烧,陡然厉喝出声:“身为统率北郡三军的将领,无诏私入中都便也罢了,竟敢听信宵小一面之词,污蔑当朝储君!”

戚无涯老泪纵横:“老臣命不久矣,死不足惜!只想为陆家求一个公道!”

裕丰帝忽然浮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要陆家通敌的证据,那朕就给你。”

“来人。”裕丰帝大手一挥:“将陆衍带上来。”

宋允重一震,望向自己的父亲。

他如此笃定的笑容,是认定了陆家通敌之罪属实,可陆祁向苏宛去信一则,早已解释清楚。

他如此信心满满,是因为他确认,陆衍没疯,且正在策划北逃。

陛下知道他暗中所筹谋的一切。

他为什么会知道?

苏宛来得及,去的也急,且被拘在宫中二十余日,使臣暂住行宫,前后围守百人,比之刑狱还要密如铁桶。

他尚未探得苏宛,连一句话也没能递进去。

陆衍入勤政殿时,是被内侍用一架宽广阔大的宫辇,送抵而至的。

帘幕一掀,陆衍慢慢抬起脸,对上戚无涯严肃的视线,他一怔,霎时间心中犹如刀割,却还要面色惊惶,佯作痴傻模样:

“这是哪里来的白胡子老头,真凶!真凶!”

裕丰帝沉声道:“去衣。”

朝臣心头一震。

大庭广众之下,当众去衣,倘若陆衍神智明晰,他又素来自持清正端方,定是受不得此辱的。

陛下此举,分明是要试一试,此人是真傻,还是假傻?

若他陆衍是装疯,与灵台刺史苏宛,数度策划北逃之事,岂不坐实陆家早与北弥有私?

戚无涯嘴唇发颤:“陛下,要辱陆家至此吗?”

裕丰帝挥了挥手:“来人,去衣!”

裕丰帝不允许任何人反抗他的权威。

既然戚无涯说,陆家无罪。

那么,灵台刺史为何要将一个傻子,千方百计的接回灵台?

唯一的答案就是,陆衍,不想余生只做一个瘸子、一个傻子。

为了活命,也是为了反抗他,也是为了做一个正常人,只能叛了他。

一个生了叛心的将军,若他装一辈子的疯,他倒也不介意,锦衣玉食,供养他一世。

可人人都来逼他。

他的儿子逼他,臣子逼他。

现在连他的舅舅,也来逼他。

他只能告诉他们,他之所以容忍天爻谷之案的惨祸,就是因为他早有预料,陆家会叛。

他是为了南凉的百姓。

对敌人怀有善意的将军,不配驻守这西北的疆域。

而他坐拥三军,又待北弥百姓仁慈,就像一堵墙,横在他心中。

内侍剥光了陆衍的所有衣物,他如同一个幼儿一般,裸露出他的身躯。

往日宽阔健壮的身躯,因多年埋藏于阴影里,而变得单薄白皙。

削瘦的胸膛,依稀可见胸前嶙峋的肋骨,两条腿歪歪扭扭的随意支着,好似卸去了用以支撑的腿骨。

陆衍愣怔不动。

他什么也不能做,他不能反抗,不能哭泣,甚至不能露出一丝一毫,会叫人起疑的神色。

他早知,会有今日的。

污名之辱,算得了什么呢。

裕丰帝要看到的,就是他的崩溃。

他只有理智崩塌,才会露出破绽。

而他恰恰,不能崩溃。

春日的寒气,还未完全过去,他寒缩在地,肌肤因裸露在外,而被冻起了寒粟,他微微张着嘴唇,懵懂的望着文武百官。

所有人都望着他,或者说望着他光裸的躯体。

他们的目光中,有鄙夷、有仇恨,有同情、有怜悯。

但最多的,还是平淡的嘲讽。

羞耻又如何呢。

他做得了金尊玉贵,万众瞩目的状元,也做得了烂入污泥的饿乞。

他曾看过一本自传,里面有一句话:有时候,屈辱的活着,比悲壮的死去,更需要勇气。

他沉默的,一个一个望过去。

却见有一个人的眼睛,是闭着的。

他紧紧的闭着,神色沉重,丝毫没有亵玩轻贱之态。

秦无疏,秦玉蘅。

而群臣首先看见的,是他遍布满身的伤痕,有的陈年旧伤,痕迹已然淡去,可大部分,却是狰狞的新伤,蜿蜒爬行在他的身上。

每一道,每一道,都深可见骨。

长赢忽然觉得可笑,这就是陆衍誓死效忠的朝堂么,这就是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明主么?

他突然,一点也不恨他了。

长赢前行两步,平静道:“相信诸位,不知这些伤的来历。”

众人齐齐望着他。

他伸出手,指向他的胸膛:“胸肋下这一道,是他在雁江城外,与我西蜀对峙时,我射的,可惜叫他避了三寸,没能要了他的命。”

“心肺这一处,是他攻入王宫时,我扮作南凉将士,用匕首将他捅了,他命竟这般大,刺穿了肺叶,竟也活了。”

“后颈下三寸,是我施了虫蛊,他竟叫人给自己的后颈开了条口子,将那虫子用烫红的剑尖儿挑出来了。”

“这一处……”

长赢笑了笑,看着面前的裸着全身,神容却依旧纯真无暇的少年,指着腰下一处伤痕问:“这一处,我倒是看着眼生。”

戚无涯面色肃然:“腰下,是涿儿为天爻谷将士收敛遗骨时,遭北弥人前后夹击,负的箭伤。”

“左臂那处,是苏凌郡陷落时,他孤身入敌营,为护同袍,受的刀伤。”

“背后两处,是涿儿入中都,为父承罪时,受的刑杖。”

终是有人不忍,潸然泪下。

宋允重将自己的一身外袍褪了下来,扑通一声,直直跪了下去,双手将袍子高高举过头顶:

“求父皇,全云涿衣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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