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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德书堂 > 微水浮尘 > 三



高考成绩下来了,让全苏溪的人都大吃了一惊。过初选分数线的只有一个,是苏溪村一个名叫刘家林的农民,就是阿林!林老师只差七分上榜,方老师则差了三十多分。周老师考完第一科下来就说自己在考场上突然胃病发作,疼得无法正常答题,预先告诉人们自己着实是个倒霉的玩艺儿,这回肯定是没戏了。阿乔连分数都不想去打听,听说连教过自己的老师都榜上无名,倒并没有感觉到多大难过,只是把做父母的气得一天吃不下饭。覃芸问女儿来年还打不打算再试,阿乔面无表情说道,以后把心思放到阿文身上吧,她是不想再丢那个丑了。丁可彬板着脸立刻说道,“连个种地的农民都能考上!你差到哪里?不行!明年接着考!不是整天羡慕大城市吗?考上大学,就可能分配到大城市工作,不然,一辈子呆在苏溪这个巴掌大的山沟里!自己想想能有什么出息!”

阿乔冷笑,道,“命该如此!”停了一会儿接着又道,“你们倒是上了大学,不是也进了山沟!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早就定了!”

丁可彬刚刚上任总工程师没一个月,便已经适应了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方式说话,即使在家里也不例外。女儿说话的语气让他很不舒服。假如从前他曾经隐隐为自己当初的决定而悔恨过的话——当初就是因为覃芸大学毕业被分配到这里,自己才放弃留在大城市的机会追着覃芸来到了苏溪,而这个地方给了他太多的屈辱,现在,他觉得靠自己的奋斗,一切已经得到了补偿。人们一看见他,就冲他点头哈腰,这给了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尊严。女儿落榜的事情,正发生在他刚刚快乐地体会着这种尊严的新鲜时刻,他立刻感觉到他的尊严受到了冒犯。

覃芸瞅了一眼丈夫,不由得叹了口气,觉得心里空空荡荡,找不到半点寄托。

林老师受了很大的打击,看见丈夫梁军带着讥笑的表情来接她回家,更是伤心透了,一句话不说。她的父母赶紧陪笑跟女婿说话,一边责备女儿不懂事。“都有了孩子的人了,还瞎折腾个什么!就算考上,也不见得比现在好多少,”母亲努嘴说道。这话她反反复复不知跟女儿唠叨过多少遍,正发愁事情不知如何收场。女婿登门,让她一下子高兴了。

“都这么说,可人家听不进去……”梁军道,脸不往妻子那里扭,看见岳父抱着女儿小红过来,就接过来,在女儿脸蛋上亲了两口,女儿哇哇哭了起来。“看,认生认到当爹的头上了,”梁军一边说,一边瞟妻子一眼。

林老师觉得丈夫应该当着自己父母的面给自己认个错,起码说两句中听的安慰之语。

但梁军不想称妻子的意,觉得妻子抱着女儿回娘家住了两个多月,虽说外人并不知其中内容,中间岳母还跑过去两次,紧着说女儿的不是,但已是大大地伤了他的面子,他此番亲自来接她回家,不过给她个台阶下,是她有愧意才对,怎好还让自己再陪上笑脸。开了这个头,以后自己说话便再没分量了。

岳父母留女婿吃晚饭,梁军说不吃了,抱着女儿只等妻子表态。

“快去收拾东西,这里可不留你了!”林母冲女儿道。

林老师捂着脸痛哭起来,哭了一阵,收住,站起来去收拾回家的东西了。但她打定主意,下次还要去考,她一定要迈进大学的门坎,这是她一生唯一的梦想。

大哥预先招呼他的一帮哥们在桃园准备酒菜,安排完毕,便带着我到村上找阿林了。大哥想让我认识一下阿林,说阿林就是我今后的榜样。

虽相隔不远,我却从未去村上玩过,那里好像不属于我们的领地。跟着大哥走近一座巨大的旧式门楼,大哥手一指,说阿林家就在里面。我吓了一跳,想不到村上农民竟住着如此气派的大宅,远非沛城小巷里母亲娘家那正经是大户人家的门庭可比。门楼正上方刻着两个大字,斑驳之中,隐约可见。我猜出是繁体的“寅宾”二字,不解其意,问大哥,大哥笑着摇摇头,道,“这得问阿林,他住这里,何况这小子是大学生!”大哥说这里很久以前是一个姓何的有钱人家的院子,他们家好几代人都当过朝廷的大官,后来何家人扔下家产跟着国民党都跑去了台湾,他们家的房子就分给村上的贫下中农们住了。

一见阿林,大哥就重重在阿林身上捶了一拳,道,“好厉害啊,阿林!你把全苏溪都给震了!”然后猛地把阿林抱起,转了两圈,放下,又在阿林屁股上踢了一脚。我知这是大哥最开心的时刻,不管愤怒还是高兴,他好像都喜欢用拳脚来表达。

阿林摸着刚被踢了的屁股,呵呵憨笑,结结巴巴说自己运气好,好多题都不会做,作文还没写完,考完试气得把书全扔了,没想到竟考过了分数线。

“看见没有,你得向他学习,我们关家要是将来能出一个大学生,就是你了!”大哥冲我道。

我在一旁发楞,惊讶眼前这个突然名声大噪的不凡人物竟有口吃的毛病,不光如此,他长着尖尖的脑袋,小小的眼睛,耳朵发黑,穿的破衣烂衫,身上无论哪个地方都无法证明他是个考上大学的懂很多知识的人。我不由得想起戴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阿文的父亲,奇怪两人之间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差别。

“你小子比林老师还厉害,都说最有希望的是林老师,没想到原来是你!阿林,你脑袋怎么长的!”大哥一边说一边摸摸阿林的尖脑袋。

“林老师可……可能是紧张了,没……没发挥好,”阿林认真说道,说那天第一科开考就晕倒了七八个考生,有的人虽没到晕倒的程度,但紧张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个字写不出来,他在的那个考场就有个紧张得尿了裤子的,还是个女生。

大哥听了哈哈大笑,道,“有什么好紧张的,会就会,不会就不会,考个试还吓成那样!”然后拍拍阿林肩膀,“还是你小子行,你小子怎么就不紧张?”

“咋能不紧张!刚进去心……心跳得好厉害,手发抖,就这样了,不听使唤,”阿林一边说一边学自己当时发抖的样子,“第一科最……最紧张,作文都没写完,本来能写完的,就差……差一点了,”说自己字本来写得不坏,那天也不知怎么搞的,简直是一气胡乱写,难看死了!

大哥又是一阵大笑。正说着,阿林娘,一个眼睛有点斜的矮小女人进来,嘻嘻笑着把阿林拽出屋去,就听见从外面院子里传出热闹的说话声音。“啊呀,阿林真有出息!”“咋学的?啊?出了阿林这么个人,掏茅粪还掏出一肚子学问,咋听实在是不敢相信,这在过去就算是中了进士了”,“这是要去哪儿念大学呀?走得远吗?可别走太远,省得你娘惦记!”……

阿林已记不得这是第几次接待一拨又一拨村上乡亲的祝贺了。阿林告诉他们自己只是初选上了,能不能被录取还不一定呢,一边说一边陪着一堆人进了院子正中间的一间大屋子。有位老者没跟着立刻进去,他是村上德高望重的万事通。老者站在门口台阶之下大声念着挂在这间正房门口两边的一幅古老的木制楹联:邀造化孝祖先飞鹏起凤,枕丘山面溪水卧虎藏龙,念完连连点头自语道,“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我看这是阿林沾人家何家老二的光了,当年何家数这门是个斯文厚道的,别的都是些败家子,吃喝嫖赌,什么都干!呵呵,这里面是有讲究的,该人家阿林有福气,别看看着傻,傻人有傻福,是命!都说命这东西玄玄乎乎说不清楚,不对,其实都能说清楚,都是有来历的……”

不大一会儿,一帮乡亲说笑着从房间出来,正遇上阿林爹扛着一大袋东西走进院子。父子俩长得出奇得相像,同样是尖尖的脑袋,小小的眼睛。阿林爹赶紧放下东西,现出几乎跟阿林一样的憨态,一边搓着一双冻得有些发僵的粗糙发黑的手,傻笑着跑过来迎接客人,一边喊阿林,要他赶紧回屋把那盒早预备下的香烟拿来。大家又是好一顿夸奖庆贺,直让阿林的爹娘乐得实在找不出话说。

等乡亲散去,阿林赶紧跑进来见大哥,把门上木栓插上,红着脸呵呵笑着跟大哥赔不是,说是让大哥等久了,又说已经跟爹娘说了,要是再来人,就跟他们说他不在家,出门了。大哥开心地在阿林身上拧了一拳,道,“没错!阿林,你是得出趟门,我这就是专门来请你的!走吧,今天好好高兴高兴,去桃园!我们一帮哥们请你喝酒!”

“真的?”阿林好是兴奋,竟也情不自禁学着大哥在大哥身上捣了一拳,急急跟爹娘打过招呼,便拉着大哥的手跑出大宅。刚下台阶,阿林突然想起什么,让大哥等一下,又急急跑回家去,出来时手里高高举着盒香烟,远远冲着大哥傻笑。

“喂,阿林,上面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给我家老七解释一下。”阿林走近,大哥指着门楼问他。

阿林扭头望着那两个字,一脸茫然,挠挠头,“从小住这里,好像从……从来没注意过,我也不知道是……是什么意思。”

大哥大笑,“看看,连你这个大学生也不认识!”

路上,大哥问阿林还记不记得自己的那一帮哥们,想不到阿林竟一一都数了过来,说在学校的时候,好羡慕大哥他们一帮工人子弟整天聚在一起的那个热闹,恨自己是个农民,没人愿意搭理。大哥笑道,这回一下子成了大学生了,看谁还敢再小瞧你,又问阿林会不会喝酒,说今天你就等着让那帮人好好灌你酒吧!

从村里的坡上下来,又拐了几弯,便踏上了苏溪镇最宽阔的一条大路。大哥和阿林正说着话,一辆大卡车从我们后面驶过去,突然在前面急刹停住,有人从驾驶室跳下来,将车门一甩,不慌不忙从兜里摸出香烟,用打火机点上,然后身子斜靠在车上笑着朝我们挥挥手。我认出了这人,是郭家老大郭天。

“妈的,”大哥低声骂道。

“关老大,好久不见!”郭天喊道,待大哥走近,从烟盒里取出颗烟,朝大哥身上一扔。

大哥没接住,烟掉在了地下。大哥弯腰去捡,郭天一边制止一边从烟盒里又取出一颗,递给大哥。大哥把地上的烟捡起,吹口气,把烟上面的灰尘吹掉,从郭天手里拿过烟盒,把两颗烟都塞进去,还给郭天,鼻子里冷笑一声,道,“不抽。”

郭天一愣,“怎么?戒了?还是嫌哥们烟不好?”

“都不是,不想抽!”大哥一字一句应道,说完一笑。

郭天哈哈大笑,拍拍大哥的肩膀,“得了,哥们,都是朋友了,就别玩生的了,啊?”说着把整盒烟举到大哥嘴前。

“说不抽就不抽,”大哥把郭天的手推回去,然后冷不丁说出一句,“咋俩不算朋友,不算!”

“什么!开玩笑吧!”郭天一脸惊诧,盯着大哥大声喊道,“你小子把那天喝酒的事忘了?就差要拜把子了……”

“那是哪年月的事了,我后悔劲都过了,还提什么!”大哥嘲笑地说道,迎着郭天发愣的目光,眯缝着眼睛跟他对视一下,手一摆,说声“走了”,扬长而去。我和阿林赶紧从后面跟上。

走了几步,我和阿林不约而同都禁不住偷偷回头张望,看见郭天冲着大哥的背影晃动着食指,一脸凶相,好像在骂大哥,但听不清他骂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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