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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大哥带杏子到开化看病,诊断出杏子已是胃癌晚期。医生单独跟大哥说话,直截了当宣布了这个可怕的结果,眼睛紧盯着大哥,看大哥惊愕失措,说不出话来,脸上瞬间血色全无,便叹口气道,“很突然,我知道你会接受不了,”一边说一边扭头望望从身边走过的熟人,挥挥手跟那人打个招呼,然后刮一下鼻子,继续盯着大哥道,“这就是你们大意了,是不是?哪儿有不舒服,要早点来医院检查,早发现就能早治疗,拖到现在才来,来不及了,已经扩散了……你要有心里准备,懂我意思?”

医生眼睛里无奈而坚决的神色令大哥慌乱而心碎。“怎么会呢,”大哥低头道,极力回忆着什么,恐惧和自责汹涌而来,立刻占满了他的头脑,半晌,他忽抬起头,“大夫,会不会弄错了?要不要再检查一次?”

医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般都会这怎么问,首先就是怀疑,但是你认为医生会拿患者的生命开玩笑吗?”说着医生侧身笑着又跟旁边的同事问个什么事情,身子移过去小声聊了几句,等回过身子时立刻接着说道,“不过我理解你的心情,很理解!但是诊断不会有错,一清二楚了,你很快就会接受这个现实。”

大哥不愿相信这个结果,带着杏子又去肿瘤专科医院诊断,终于认命。连日在两家医院奔波,大哥始终眉头紧锁,少言寡语,杏子早已猜出事情不妙,默默跟在大哥后面,等大哥要去办住院手续,跟杏子说虽然得的不是什么要命的病,既来了,最好还是住进医院好好治一治,杏子拽住大哥,道,“不让我听我也听到了,医生说不要紧,我们回家吧,我想在家里待着。”大哥疑惑地看着杏子,琢磨她的话,摇摇头,杏子便哭了,拉着大哥的手道,“这辈子,你就依我这一回!让我回家,我想回韩岭住着,让我娘侍候我几天……”

大哥为难,知道两人各自都硬撑着,不愿把真相说出来,自己哪里还忍心使出一贯的说一不二的脾气逼杏子服从,便坐着抱头不语。杏子说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来开化,想去繁华热闹的地方看看,也不枉来过。大哥害怕去猜测杏子的心思,只管听着,抱在头上的双手不由得紧紧握成拳头,眼里则止不住噙满泪水。

先前为了方便,两人在医院旁边找了个小旅馆将就住下,杏子对大哥说既然不住院了,就重新找个地方住吧,她不想看见这旅馆进进出出的都是来看病的人。“你说过,挣了钱让你媳妇享几天福的,我想住好一点的,出门就是公园!”杏子说,一个从来没有奢求的人突然撒起娇来,忽闪着眼睛瞅着大哥,带着一种羞涩的骄傲。大哥苦笑,沉思良久,冲杏子点头,道,“我们走!”

大哥带杏子去了开化最大的公园静升公园,旁边就是一家上等的宾馆,大门口有穿制服的人把守。大哥觉得这种地方不是普通人有资格住的,笑问杏子想不想进去住,杏子不明就里,望着面前这座高大阔绰的建筑,羞涩回道,“你想我就想,听你的。”大哥没想到杏子如此回答,一时不好说什么,便冲穿制服的守门人随意问一句,“能进去住吗?”那人看看大哥和杏子,轻蔑一笑,“当然可以住,只要你有钱,住得起!”

大哥稍一愣,哦了一声道,“走,进去!”拉着杏子便直入大门。

办好入住手续,服务员领着大哥和杏子乘电梯上楼。这是他们第一次坐电梯,大哥怕杏子紧张,便压抑着心里的新鲜感受,不让杏子看出来。出了电梯,两人跟在服务员后面,杏子小心翼翼踩着软软的地毯走步,大气不敢出,不住瞅着大哥,生怕自己丢了似的。进了房间,服务员早走了,杏子环顾屋里四周从来没见过的豪华陈设,仍然无法从惊恐中恢复,望着大哥问道,“真的能住吗?让我们住吗?”

大哥一笑,“钱都交了,跟住进小旅馆一样,没人管你!”

“多少钱?”

“不操这个心了,好吗?我们住得起!”

“肯定贵死了,早知道就不进来了……你答应我,就住一天。”

大哥笑笑,走到窗前把洁白的纱帘打开,朝窗外看看,立刻紧着招呼杏子过来,“要住好一点,出门就是公园,这可是你想下的,过来看看,这回是连出门都不需要,就能看见公园,好漂亮!”

但是,这注定是个温暖而又伤感的时刻!远望静升公园美丽的湖光景色,大哥不由自主沉重地叹息。他把杏子紧紧抱住,过了一会儿,他使劲捶打着自己的胸脯,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他对眼前这个无比贤惠的女人关心太少了!他只觉得他娶了她,就是对得起她了。

杏子把大哥的手抓住,眼泪汪汪,同样无话。

“睡会儿吧,睡醒了带你出去到公园里转转。”

“你也睡……”

“好,都睡。”

一个月之后,杏子每天只能吃下少量食物,已经没力量下床了。狗儿、东根、瑞子、阿卓、新民哥几个得知消息纷纷跑来看望,大哥怕杏子多心,建议他们就别进小屋跟杏子见面了,于是大家坐着,半晌无话。狗儿受不了这气氛,替大哥难过,便强行把大哥拽到他的饭馆喝酒消愁。大哥低着头一杯接一杯喝干,很快便醉了,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这是他一辈子都没有过的事情。

阿林专门从沛城跑来看望杏子,此时他刚升官不久,坐着公家的一辆吉普车来的。“怎么早不……不去检查呢,早该去检查嘛!”阿林冲杏子爹娘埋怨道,仿佛是来给杏子做主的。杏子说是自己不愿去的,杏子爹立刻冲女儿喊道,“你只知道伺候人,受罪的命,把自己累死!”

正说着,大哥推门进来,看见阿林,赶紧打招呼,问道,“外面停着辆吉普,你的?”

阿林嗯了一声,立刻闻到大哥一嘴酒气,心生不快,道,“真有你的,建中,现在还有心情跑……跑出去喝酒?”

大哥愣了一下,然后歉意地一笑,低头道,“让你见笑了。”

杏子虚弱地靠在床上,立刻使着力气冲阿林道,“阿林,你不要这样说他!”

“也是能说说的,建中他不会见怪,”阿林道,站起来又重新坐下,扶扶眼镜,两条胳膊在胸前交叉一抱,显出豁达老练的样子,接着道,“建中为人仗义,我从小就佩服,就有一样不……不好,有点大男子主义,只管……只管在外面赚点钱回来,家里的事一概不用操心!我说杏子,这都是你惯出来的,都病成这样了,还惯他!”冲杏子说罢又转身用手指点点大哥,“你心里也清楚吧,我这妹……妹子嫁给你,你享大福了,你可比我强!”说着阿林心里不由得感慨,自己攀了个高门娶了劳动局局长的女儿做老婆,在她面前是断不敢有什么大男子主义的。

阿林说话,杏子爹在一旁故意发出叹息的声音,自从大哥不让他在矿上管事,他就对大哥生着一肚子的怨气。

“说得对,阿林,没错,”大哥道,吃惊阿林说话的口气,但觉得阿林应该这样数落自己,自己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

阿林走后,杏子早忍不住抹起眼泪,冲大哥说阿林人全变了,变得她都不敢认了,“我这辈子,跟了你才享了福的,倒让他说得……他还不如不来,哪能这样屈说你……仗着老六的事是他帮的忙,如今又当了个官,一发变势利了,什么话都敢说。”

大哥不让杏子说下去,拿块湿毛巾要给杏子擦脸,杏子娘忙接过去坐到女儿跟前去。杏子抢过毛巾捂着脸愈加哭起来,说不管谁,说她男人的不是,就是用鞭子抽打她,如果她的男人不好,天底下就没有好男人了。杏子爹黑着脸听着,又在哪儿气呼呼地叹息一声,杏子娘紧着站起使个眼色把他叫出屋去。

大哥挨着杏子坐下,杏子继续抹眼泪,道,“依着你的脾气,哪怕不再来往也不会受他那一堆说道,真难为你了……”

大哥笑笑,“别这么说,阿林是自家人,跟你从小一起长大,看见你这样,他心疼,这才说我几句,如今有了点架子,又不当我是外人,才敢替你做主,你倒挑人家的不是了,你盼着他还是个掏茅粪的?”

杏子止住哭,停了一会儿,望着大哥道,“你能想开就好,这我就放心了,好歹是亲戚,我也就这一个堂兄,他想端个架子,让他端去,就给他个面子,我想的是以后免不了有事还要找他,你说呢,毕竟他得势了……”

“知道,这还用你吩咐,”说着大哥不由得心烦意乱起来,想起最近杏子一有机会就嘱咐他些什么,仿佛是在交代后事。一时间他浑身战栗,脑子里闪现出死神来临的可怕景象。这些天他一遍遍地问自己怎么才能挽救杏子的生命,但除了懊悔便一无所获,每天醒来他睁开眼睛,瞬间袭来的第一个感受就是一切都晚了,他再也不会有一个充满希望的早晨。“儿啊,这是你的命,接受吧,人不能与命争,关家也没有亏待她……”母亲背地里哭着对他说。但是他觉得他亏待了杏子,他越来越害怕面对她,不知道用怎样的语言表达自己的痛悔,让她知道他对她的不舍,或者即使他知道,他也说不出口。他为这个而痛苦,便经常莫名其妙地烦躁,为了控制这种情绪,他学会了抱着头不说话。

杏子想让大哥再靠近自己些,便把自己细瘦的手伸向大哥。大哥装作没看见,躲避着便站了起来,杏子拉住不放。

“你坐下,想跟你说个事……也许不该说。”

大哥心一紧,嗯一声,问什么事。

“我爹,你就给他个闲差,让他管点事情,他心情好了,也能待我娘好点……别让他管重要的事,他不合适。”

大哥垂着头捏捏杏子的手,“知道了,就依你,待会儿我就跟爹说,让他到矿上做事,挑他愿意的。先前把他支回家,是我不好。”

“我不是怪你,他是个什么样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可他毕竟是我爹……”

大哥点头,聊了一会儿,大哥问杏子想睡一会儿吗,杏子不答,静静望着大哥,沉默一阵后突然问,“阿乔真的走了?”

大哥脸顿时涨得通红。

过了两天,杏子挣扎着偷偷跑出门去找狗儿,她觉得狗儿多半知道阿乔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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